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1章 新年

關燈
長汀二十一年,進入最後一天。

各家都用剪紙對聯紅燈籠烘托出了節日的氣氛,市政府大門前是修剪成“新春快樂”模樣的灌木叢,廣場上噴泉起起落落,連被塑料擋板隔開的前排司機和後排乘客,講話也比平常熱絡些。火車站機場客運站仍舊人頭攢動,大包小包地壓了一地。

無論煦城的人們走得多遠,某些東西還是活在他們的骨血裏。

吃過午飯,伊以和林瑾晨準備著貼對聯。寧來調了漿糊,裝在玻璃碗裏,伊以把它捧出來,用小木刷蘸了,往對聯背面刷。幫伊以拿著對聯的林瑾晨問,“幹嘛不用膠水?這個東西滴得到處都是。”他往後縮了縮腳,塗對聯的伊以老是會把漿糊滴在他的鞋子上。

“你懂什麽呀?這是傳統!”一面這樣高聲說著的伊以,一面為了配合語氣揮了一下胳膊,手裏捏著的小木刷把漿糊甩了出來,濺在了林瑾晨的臉上。伊以趕緊用袖子幫他擦掉,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媽媽好像把這個調得有點稀。”

林瑾晨打開她的手,自己用手背擦,低聲說了句,“バカ。”

正準備往門上貼對聯的伊以回過頭來,看著林瑾晨,“我聽懂了哦。”

林瑾晨有點小計謀被人識破的囧。

伊以得意地說,“日語學了這麽久這種簡單的話我還是聽得懂的吧?長記性了啊,下次再罵人的時候要說我聽不懂的高級詞匯。”她回頭,貼著對聯又說,“再說了,沒學日語的時候看抗日劇就知道八嘎是什麽意思了,一直以為是留著小胡子兇殘的日本軍官說的話,從瑾晨你的嘴裏聽到莫名喜感。”

她站在小板凳上,伸長手把對聯從上到下貼好,身上穿了件紅色的小鬥篷,背後垂著個尖尖的帽子,舉手的時候鬥篷的大袖就滑到肩上,露出裏面穿著的白色毛衣的袖子。鬥篷下面是紅色的格子短裙,腳上穿著小靴子,靴子在腳後跟的位置很滑稽地綴了兩顆紅色的絨球,林瑾晨一直說她打扮成這樣像個給人拜年的福娃,就該站在市政府門前廣場中央拱著手對來往游客說新年快樂恭喜發財。

年貨差不多都是伊以在置辦,出院後她就對這個新年表現出非同一般的熱情和期待,因為林瑾昱要忙公司的事,所以大部分時間林瑾晨就成了她的跟班。Stan開著車帶他們跑遍煦城的商場店鋪地攤,有經營許可證的沒經營許可證的他們都去光顧,伊以最熱衷的事就是蹲在地攤前和小老板們殺價,一邊殺得刀光閃閃還一邊笑容滿面地話家常,最後老板掏心掏肺地一把辛酸淚,說現在豬肉漲價民生不易學區房貴成天價孩子教育很讓人頭疼,還說過了這最後一個年賣完這些天燈就打算收起起鋪蓋卷帶著老婆孩子回四川,還是老家好,煦城這地兒不適合他們這些農民待。蹲在攤前的伊以,像卷起一幅畫似的收起臉上的笑,買下了所有的天燈,一共三百二十一個。小老板用兩只很大的塑料袋子把天燈裝起來,幫忙運上了車,Stan的車開出很遠的一段距離,他還站在原地朝伊以揮手,臉上的笑又憨又犟,坐在後座的伊以也扭過身子,對著他揮手。

當然也不都是這樣讓人感傷的事,比如去商場買新衣服的時候,伊以最享受的就是她和Stan像大哥大姐一般翹著腿坐在沙發裏,下午茶一般地享受著店員呈上來的飲料和蛋糕,看滿臉不情願的林瑾晨被幾個年輕貌美穿著制服踩上高跟鞋足足有一米七的店員小姐姐們團團圍住,像伺候皇帝似的伺候他試衣服,一個負責把他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一個跟著把下一款披在他身上,另一個趕緊蹲在他面前幫忙系扣子,一切完畢後店員們把他推出來,看著Stan和伊以等待意見,要是他們點頭姑娘們就雷厲風行地把衣服包起來,要是他們稍稍皺眉或者沈吟她們就趕緊按住林瑾晨剝了這一套開換下一套。

此刻林瑾晨穿著的是件紅色的外套,羊角扣,垂在背後的帽子有一圈軟軟的絨毛,是伊以強迫他換上的,伊以說按照老祖宗的傳統年三十就得穿紅色,她還在飾品店給林瑾晨買了一頂尖尖的紅色毛線帽,但是林瑾晨以戴上很像個低配版聖誕老人的理由拒絕了,伊以就只好戴在自己腦袋上,戴好問林瑾晨好不好看的時候被回答“很喜慶”。

橫批的位置伊以即使踩在小板凳上也夠不著,在凳子上不要命地跳了跳差點摔下來,看得林瑾晨心驚膽戰,把她拉下來後說,“還是等哥哥回來再弄吧。”

伊以把小木刷扔回漿糊碗裏,像搭一條毛巾似的把橫批搭在肩上,皺著眉說,“他還要好久才回來的。”

恰巧葉微塵經過門前,他和伊以十分登對地也穿了一身紅色,林瑾晨看了一眼後對伊以說你倆可以去上春晚了,伊以招著手把葉微塵叫過來。

“喏,”她把漿糊碗遞給葉微塵,“幫幫忙咯。”

葉微塵把橫批從伊以手中接過,像繪一張畫似的緩慢細致地刷上漿糊,踩在小板凳上很輕松地貼好橫批。

“你晚上出來麽?”伊以問。

“有活動?”葉微塵問。

“我們可以一起放天燈,我買了好多,天燈可以許願的,我分你一些。”她很仗義地拍了葉微塵一下。

“嗯,”葉微塵笑,“到時候我帶危言也來。”

“好啊,人越多越好。”

葉微塵伸手捏了一下一旁的林瑾晨的臉,“每次都不叫人。”

林瑾晨沒有打開他的手,乖乖地承受,悶悶地叫了句,“微塵哥。”

伊以笑嘻嘻地也來了句,“微塵哥。”叫了後又搓著胳膊說,“叫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林瑾晨把腦袋別過去,看著草地,沒再說話。

林瑾昱收拾好所有的東西,關掉辦公室所有電源,走出來,外間的許沐歌還在。

林瑾昱一面穿外套一面走過去,“還不走?”

許沐歌從文件堆裏擡起頭來,笑著說,“我不急的,老大你先走吧,家裏還有人等著呢。”

林瑾昱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來一個小盒子,放在許沐歌面前,“新年禮物。”

許沐歌笑著拿起來,舉在空中仰著臉去看,“手表?”

林瑾昱點點頭。

許沐歌笑了,笑裏有一種揶揄,“老大你只會送手表。”

“忙夠了就回家。”林瑾昱說,他了解許沐歌一部分的事。

“嗯。”許沐歌點點頭,看著林瑾昱走出去的背影,又轉頭去看窗外煦城的年三十,即使在十三層的高處,也聽得見從地面騰起的熱鬧聲。真好吶,這種被家人等待著的感覺。

林瑾昱把車開出公司,半路上遇到堵車,長龍不見首尾,但是他一點也不心急,只是打開音樂靜靜坐著,雙手交握放在腿上,隔著車窗去看煦城的年景。路邊掛了兩排紅燈籠,同樣不見首尾,行道樹也被裝飾得喜氣滿滿,夜幕漸至彩燈閃爍,像是一群小精靈在對著人眨眼睛。大廈上巨大的電子屏反覆播放宣傳片,最下面一行字顯示距春晚開始還有一個小時,隔著屏幕仿佛都溢出了餃子香,處處皆是合家歡。以前在美國,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熱鬧,雖然他們也過萬聖節聖誕節,但一場狂歡後什麽也留不住,像啤酒泡沫一樣轉瞬即逝。不像中國的春節,來得緩慢而隆重,農歷十一月大家就開始惦記,進入臘月便添年貨盼團圓,就像一串有著很長引信的鞭炮,一點燃,呲著聲往前面跑,最終觸著□□,紅色炸開如落英繽紛。

到底是故鄉。

林瑾昱回到長汀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他乘電梯從地下車庫上來,長汀裏亮起了燈火,雖然稀疏。稀疏也是自然,偌大的183000平米,只住了那麽幾家人。天空開始飄起雪花,落在眼睫上,他走進那扇鐵門,院子裏家門前臺階上坐著穿著紅色的女孩兒,看見了他就仰起臉笑,“你回來啦。”

林瑾昱走過去,把伊以從地上拉起來,替她撣了撣肩上的雪花,“不冷麽?”

“我在等嘛。”伊以說。

“等什麽?”

伊以指指天,“等雪啊。”她笑著看向林瑾昱,“也等你。”說完了好像有點後悔,咬咬唇把目光偏到一邊去,幾秒後又拉著林瑾昱的胳膊往屋裏走,用什麽都沒發生過的大大咧咧的語氣說快進來吃飯,菜都涼了。

吃完飯他們到院子裏放天燈,林瑾昱換下西裝穿了件毛衣,黑色的,高領翻下來圍著脖子,映著雪。伊以讓林家兩位男孩牽著天燈,自己負責點火,火燒夠了天燈十足地鼓起來,他們松手,看著那一團紅色慢慢地上升,被托起,遠去了。

三個人同時去望。

“但願我們來得不算晚。”院門口有人說。

葉微塵帶著盛危言走進來,伊以看著他們走近,對那個女孩兒說,“盛小姐穿紅色真好看。”

“那當然,”葉微塵露出得意的表情,“我給危言搭配的。”

伊以把天燈從塑料袋子裏拿出來,和打火機一起交給葉微塵。紅色一個接一個地升起,轉眼間就匯成了一條飄搖的小小的河,懸在天空。

“啊,”伊以忽然輕輕地叫了一聲,“我們忘了許願了。”

“這種事只有小孩子才會信吧。”林瑾晨把手揣在衣兜裏說。

林瑾昱指了指天,轉頭對伊以說,“它們還在。”

“那大家一起吧,”伊以建議說,“我一個人怪不好意思的。”想象一下她一個人手握胸前閉著眼睛而其餘四個用一種觀賞動物的眼光看著她,確實蠻尷尬。

“危言,”葉微塵輕輕地叫她的名字,“許願了。”

五個人同時閉上了眼,對著那條紅色的飄搖天河開始許願。忽然有人睜開了眼,目光從另外四個人臉上掃過去,又擡頭再度去看那條紅河。

神明吶,天燈在許願之外,還可以懺悔嗎?

那個人,對不起。

竟為之坐在沙發上,接到了來自加拿大的電話,“爸爸,新年快樂。”

竟為之擡頭去看墻上的掛鐘,秒針剛好走過零點,他這位女兒,一絲不茍的態度完美到令人害怕。

“曦時,你也是。”

“爸爸,多倫多沒有新年。”

竟為之笑了一下,沒有接話。

“媽媽呢?”

“打她的手機吧。”

“還是這樣啊。”那邊傳來低低的一聲嘆息。

“曦時。”

“好,是我說錯了。”

竟為之結束這一通電話,起身走到妻子周沁遙臥房的門前,擡起手想敲門又放下了。盡管有些郁郁,但他沒有嘆氣。

從二十年前那一晚,他再不會嘆氣。一路滿手血痕,一路負債累累,始終拼著撐著那一口氣。

不能吐出來啊,犧牲了那麽多搏來的東西,才不要被一聲太息給瓦解。

不嘆息——

嘆息就輸了。

坐在窗臺上打盹的江漫,被進來的護士叫醒,“別睡著了,那兒涼。”

江漫從膝蓋上擡起臉,把頭發往耳後攏了一下,朝護士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她瘦了很多,眼神黯下去嘴唇也沒血色,倒像是生病的是自己而不是爸爸,護士像是有所觸動,走過來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和她說話。

“多大啦?”

“十八歲了。”

“念高中?”

“嗯,煦商附中高三。”

“好學校啊,我女兒今年上六年級,就想考附中的初中部。能給一個你的電話給我麽?到時候這方面有問題問問你。”

江漫從口袋裏掏出筆和便攜本,寫好電話號碼撕給護士。護士感激地接過,疊好放進兜裏,又轉頭看了看躺在床上沈睡的江建輝,像是禮尚往來似的安慰了一句,“會好的。”

江漫主動忽略了這句話的可信度,朝護士笑笑,聲音很輕,“謝謝。”

護士從椅子上起來,往外面走,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停下回過頭問,“你媽媽呢?”

江漫無力地笑了一下,“死了。”

Stan正在曇暮廣場和一群在大冬天露背露腿的高挑美女們跳舞,等待著跨年鐘聲敲響,手機忽然響了。他穿著連帽衫牛仔褲,反戴棒球帽的樣子像個不念大學剛走上社會的高中生。Stan從人群中退出來,找了個沒什麽人的噴泉旁邊,接起了電話。

“又在野?”老師王朝歌顯然耳力猶在,聽見了從廣場傳來的歡鬧人聲。

Stan嘿嘿地笑,“先生,春節可是法定假日。”

王朝歌不願意跟他廢話,直接切入正題:“北京那邊有什麽新動向?”

“沒呢沒呢,他們都老實著呢。先生,那位小爺不是都回北京了嗎?您還擔心這麽多幹嘛?”

“你真以為一個吳遠昌就可以幫我們擋住所有?更何況這位副國級,馬上就要退下來了。”

Stan收起了嘻嘻哈哈的笑,站直身體嚴肅了起來,“先生,就算是新的leader 上任,也該知道權力平衡的規則吧?他們真敢拿2115萬人的煦城來賭?這可是中國新經濟時代的第一枚勳章啊。”

“一切無有定準,”王朝歌的聲音忽然變得很遠,“未雨綢繆總好過坐以待斃。”

這個時候,跨年鐘聲敲響了,Stan看見人群整個地沸騰起來,爆發出巨大的歡呼,新年快樂的聲音響徹雲霄。

同時,在老街道的小院子裏,老人秋令徐安詳地閉上眼睛,貓蹲在她的腳邊,擡起頭看著天空像在目送,亮幽幽的眼瞳裏映著雪花的影子。

長汀二十一年,落幕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